第二章 雨中情 一 雨点首先使河面上像织布机上的线网,密密织成了一片。一些雨点洒在女子的颈上,女 子稍为瑟缩了一下。 周白宇指着自己道:“我是北城周白宇。” 周白宇在江湖上不管会不会武,大都听过他的名声,他尤其得意的是以在廿二岁之龄就 当上“武林四大家”之一的宗主,六年来数遇强仇,屡遭挑衅,但他领导下的北城舞阳城依 然屹立不倒,而与他敌对的帮派组织,大多早已烟消云散。 所以周白宇十分珍惜自己的名声,而且也自恃自己的声名。 那女子点点头,纵使此刻她衣饰凌乱,但仍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微悒气质逼人而来。 周白宇又道:“现在没事了。”他指指地上的死人,心里在想:“你也不要难过了,反 正碰过你的人都死了,这事谁都不会传出去。” 那女的又点点头,乌发绕在白皙的脸颊脖子上,有一种惊心的媚。 周白宇说:“雨要下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这时河畔草丛已因雨点响起了一阵籁籁的轻响,野姜花瓣的鲜血渐被洗成浅红,渐渐回 到原来娇柔的白色。 周白宇望望天色:“真的要下大雨了。”那女子忽然掩位起来,哭得很难过,很伤心。 周白宇只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河风送来,几绺发丝飘飞到周白宇鼻端,一股清沁的,金 兰堂粉香,令周白宇几乎眩了一眩。 女子也缩了一缩,周白宇的手便拍了个空,她洁白如野姜花瓣的脸颊,蓦现了一种令人 动心的啡红。 女子也不哭了,徐徐站了起来。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她,引路而出,找到了那匹动如疾风静如磐的枣骝马。 那马儿见主人和一女子回来,嘶鸣了一声,在急雨中听来分外萧索。 周白宇回头看去,只见女子缓缓跟了过来,用手掩住衣衫撕破的地方。 周白宇说:“雨大了,请上马。” 那女子转动着凄楚的眸子,看了看马驮,幽幽道:“那……你呢?” 周白宇怔了一怔,他在江湖上闯荡惯了,也没避过什么嫌来,男的女的别说共骑策纵, 就连同榻相对也没有顾忌。不过女子这一问,周白宇倒是腼腆了起来。” “我……我走路跟去。” “那怎么好……不好的。”女子幽幽他说。 “不要紧,没有关系;”周白宇心中正盘算着没有把握,“我脚快,追得上的,前面不 远就是权家沟了。姑娘……姑娘附近有没有居处?” 女子摇首,垂头。 周白宇心里纳闷!你单身一个女子,没有伙伴,又不是住在近处,居然到河边来采花? 这可奇了!但他内心中又有一种近乎幻想的欲求,虽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 他此际只巴望女子迟一些才走让他多见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雨下得偏急了一些,枣骝马举起前蹄,又鸣了一声,似乎是催喊他的主人。 “那末……我们先到权家沟过宿,你看好吧?” 女子垂下了头,但挺秀的鼻子匀美得像沾不住一条羽毛。 “你大概是住在幽州了?”周白宇说得兴奋起来,“我也是要赴幽州,待明日我送你过 去如何?” 女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感谢壮士救命大恩。”周白宇觉得她的声音像雨点敲在野姜 花瓣上的音乐。 女子又说了一句:“我叫小霍。” 周白宇呆了一呆,“小霍”毕竟不像是这样一个温婉女子的名字,但念着的时候又觉挺 像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请,请上马。” 枣骝马又乱踏了几步,嘶鸣了一声,向他眨了眨眼睛,如果马是通人性的话,那是讥笑 他的狼狈失态了, 小霍轻声道:“壮士……一起上马,好吗?” 周白宇期期艾艾地道:“这……不大好吧,男女……”话一出口,已然后悔,便没说下 去。 小霍说:“我命是壮士救的,身子也是壮士保的,如壮士不弃,小女子亦不敢作态避 嫌。” 周白宇听这一说,豪气霓生,大声道:“好,且上马吧!”伸手一扶,把小霍搀上马 背,他自己也跃上马后,双臂绕过小霍双肩揽辔,呼喝一声,马卷四蹄,在雨中疾骋而去。 雨中飞骑。 雨越来越大,把遍山遍野织成一片灰网,细密的雨声和急密的蹄声酿成一种单调而无依 的节奏,路上颠簸,周白宇感觉到双臂中的小霍微颤的肩膊,不禁坐得靠近一些,然而幽香 袭入鼻端,犹似怀里端奉了一株散发着清香的野姜花。 小霍雪白润匀的耳珠,也感受到男子催马呼喝时的热气。她本来冰冻欲僵的身体,在大 雨中,反而奋热了起来。 周白宇策马控辔在雨中冲刺着觅一条可行的路,在雨中开道而出,让她在颠簸颤动中有 一种与之共骑、同舟共济、共生死的感觉。她的血泪仿佛在雨中燃烧,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 衫,在彼此体息相呵暖里,血液都疑似流入对方体内了。 小霍为这种感觉而把全身都依在他怀里。 所以等到他们抵达权家沟下马投宿时,他们似相交十数年,先前的羞赧已全不复存了。 二 他们在客栈开了两间房,换过湿淋淋的衣衫,这客店是附设饭茶的,他们觉得在男的抑 或在女的房间用膳都似有不便,所以下来饭堂,两人相视一笑,周白宇吩咐店伙用最好的草 料喂马之后,便与小霍叫了几碟热腾腾的小菜,因为刚从秋寒的冷雨里浸澈过,所以,他们 也叫了瓶“古城烧”。 店外灰蒙蒙像一张染墨的宣纸,用棉花也吸不干的湿意。 权家沟的几间店面、几条横街,灰朴朴的像布景版画一般,在雨檐下串着长长的水链, 毫无生气。 店里有一盆炭火,生得很旺,几个倦乏的旅人,围着炭火搓手取暖。 周白宇和小霍的心,却是暖的。 “古城烧”不单烧沸了他们体内的血,也把小霍脸靥烫起两片红云。 他们很少说话,吃得也很少,漫寂的雨中,马房偶尔有一两声寂寞的马鸣。 周白宇和小霍离开了饭桌,回到楼上房间,他们从不同的房间出来,却回到同一间房间 去。 因为下的是漫漫夜雨,店家挑出来的红灯,笼杆子搁在窗根里边,两盏红烛映着 “食”、“宿”两个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透着陈旧的喜气。 周白宇看见小霍双颊鲜润多羞的红潮,他禁不住伸手去碰触它。雨中的长街上,只有一 个跛僧吹着凄凉的洞萧慢慢走过。 小霍的喘息忽然急促起来,因为难以呼吸而伸长的脖子,那雪白细匀的颈,让周白宇忍 不住将唇盖上去。 小霍全身脱了力似的,向后退着,扯倒了蚊帐,喘息着道:“不要,不要……”但又只 剩下急促的呼吸,半晌才自牙龈迸出了一句话: “你……你会后悔的。” 周白宇如雨中的海,狂涨的潮水,小霍的话,只使得他一怔:后悔?他随即想:有什么 好后悔的!得到这样的女子,死也不会后悔!接着他的思绪全被狂焰吞噬。 当然他没有发觉小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抓紧蚊帐的右手,因为太用力,指甲已切入掌 心里。蚊帐终于坍落下来,轻而柔软的把两人覆盖。 三 次日。周白宇在犹间隔点着水珠的瓦檐下,翻身上马,他深吸一口气,这是一个多雾的 清晨,今晚,他就要赶赴谈亭,与西镇蓝元山一较高低。 他登上马的时候,吸着清晨雨后的空气,觉得天地间浑似无事不可为。 他回味起昨夜的荒唐,嘴边有一抹笑意,他觉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凭着这样的运道, 一定可以击败蓝元山。 惟一有些麻烦的是:他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未婚妻白欣如和小霍,不过,他决定在决战 之前,不去想这些烦恼事,而要用这股得志时的锐气,挫败蓝元山之后,得到光荣胜利时再 作处理。 他在马上回身向檐边对痴痴挥手的小霍,在半空中指着有力的手掌大喊道:“你就在此 地等我,我打赢了就回来看你。” 他一面策马赶路,一面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了,只是在昨天早晨,送他的是像一朵白蔷 薇的白欣如,今天早上送他的却是像一株野姜花的小霍。 所以他骑在马上,就似行在云端一般,也真不到晌午,已抵达幽州。 周白宇先行投宿,打坐调息,将本身的杀气与功力,都调升至最完美的状态——他要以 最无暇的战意,击倒西镇伏犀镇主蓝元山。 当他运气练功之际,觉得自己功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心中很是满意,因为对方是以浑宏 的内功名震天下的蓝元山,今夜之战,单靠剑法只怕是解决不了的。 原来周白宇青年得意,俨然一方之雄,此外,他还是武林中年轻一代罕见的内、外功兼 修且有特殊造诣的高手。 他的内功传自龙虎山人的“龙虎合击大法”,而且是以少林旁支俗家子弟身份精通“无 相神功”,还能把精湛内力转化成无坚不摧的“仙人指”!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闪电剑”。他的内功愈是浑厚,剑法愈迅疾,在武林中的地位更是 愈高,在江湖上后起一辈中,鲜能有人堪与之比肩的。 他杀“叫春五猫”末氏五兄弟的时候,就只用了他的快剑,已使末氏五人中有四人死在 他剑下。 周白宇虽然还不是武林四大家中最年轻的宗主,他比南寨殷乘风长二岁,可是,四大家 中以他最出名、也最有号召力。 西镇却是“四大家”中最少牵涉江湖恩怨、武林是非的一家。 蓝元山是伏犀镇镇主,比周白宇年长十岁,极少与人交手,但传说中此人内功已高到不 可思议的境界,连曾经以宏厚掌力称“内家第一君”的陶千云,故意用语言相激,逼得蓝元 山出手和他对了三掌,而陶千云从此一病三年,那是因为他竭尽全力才能化解这三掌潜入体 里的内劲,以致他肾亏血耗,几乎断送了一条性命! 而传闻里蓝元山为人审慎,也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不但食用前俱以银针试毒,而且吃 后能将下咽多少粒饭米的数字都能确悉无误,这种态度用在办事上,使得伏犀镇虽非一夜成 名,但事业蒸蒸日上,从穷乡僻壤之地,渐渐可与最有钱财势力的东堡撼天堡不相上下。 蓝元山的决战,第一个就挑战周白宇。 对于这点,周白宇是有些不解,但他完全不怕。 年轻人的斗志,就算是触着了火焰,也当是一种历炼,不晓得痛楚与惧怕。 周白宇只想早一些见到蓝元山,早一些决战,早一些胜利,早一些见到小霍。 四 周白宇在谈亭见到了蓝元山。 那是晚上。 谈亭笙歌茸语,街巷里人山人海,花灯如昼。 周白宇和蓝元山看见彩灯,同时想起:原来中秋不远了。 他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约而同,看到了夜穹上的大半弦清冷的月亮,离那熙熙攘攘 的人群是如许地近,但越发显得孤清。 他们的视线重新回到热闹的人群中,就发现了夹在人潮中像岩石一般的对方。 五 有燕子飞过巷子,在挤逼的人潮头上轻盈翔翱,穿巷而过,花灯盏盏,映得人脸上喜气 洋溢,但留不住翩翩燕子的小住。 “真有燕子。”蓝元山身着一件天蓝色的绸布长袍,脸白胜雪,但虬髯满腮。 “是。”周白宇为这敌手神态的悠闲而起肃然之敬。 “我们这一战,在热闹地方打,在幽静的情形下结束,好吗?”这是蓝元山的第二句 话。 周白宇当然明白这句话的用意。 “武林四大家”毕竟是白道上声息互通的派系,是故,东堡西镇南寨北城虽到了情势上 非要分个胜负宾主不可之际,但亦不致于公开的血斗火并,只要四大家中的代表人一分轩轾 便可。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武林四大家”有一点跟“四大名捕”共通处,就是维护武林正 义,除暴安良,虽然两者之间的作法和看法或有小异,但无碍于大同鹄的。 如果黑道邪魔得悉“武林四大家”相互厮搏,岂不额手称庆,甚至趁火打劫? 这种情形无论蓝元山或周白宇,都诚不愿见的,所以这一战,虽重大而未轰动。 而且,如果这一场决战,让与“四大家”交情甚笃的“四大名捕”所悉,一定会全力制 止这种情形发生的。 这些,在蓝元山的约战书里,都已谈得很清楚。在决战之前,决不张扬,越不为人知越 好。但这一战为示公平公道,所以在公开的场合里决斗,决定胜败之后,方为人知。 是故他们选在最热闹的谈亭,作最寂静的格斗。 六 街角有抚弦吟诗之声传来,传入街上的喧嚣之中,仿佛铜饶敲打之中的一丝清音。 蓝元山笑了。他的袍袖很长,滚镶白袖边,垂及地上。 “我是练内功的,你的‘仙人指’、‘龙虎合击大法’、‘无相神功’,我闻名已久, 也仰慕至深。” “不敢。”周白宇微笑着等蓝元山把话说下去。 “我们互较艺技,应在此处,谁失手为人所知,便作负论,如何?”蓝元山剔起了一边 眉毛,以致使他的脸目看来像剧谱中的面相错挑了一边眉毛。 周白宇没有说话。 他只缓缓把两只手,平举及胸,抱了一抱。 这在武林中的意思,是一个“请”字。 蓝元山点了点头,走到旁边一家当席字画店的桌旁,那卖画的老秀才忙不迭地问:“客 官,要看山水还是字画,我有仿颜体的极品 蓝元山抽起一幅画,“嗖”地一声,画轴疾舒,随着画页的乍现:这字画直似绷弹的钢 片一般,卷轴撞向周白宇。 蓝元山一面笑着说:“周世兄请赏鉴。” **********************************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