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命剑 他没有想到背后的人马上做了一件事。 即刻收剑。 聂千愁没有立刻回身。 他陷入沉思,过了一会,道:“你说罢。” 背后的人道:“三个条件。” 聂千愁感觉到背后犹如万箭在弩但又固若金汤的堡垒:“什么条件?” “第一,不要回头。” 聂千愁点头。 “第二,不要杀他们。” 聂千愁沉默。 背后的人也沉默。 唐肯、丁裳衣、高风亮、言有信、言有义只见月色时暗时明,断松前,聂千愁披发而 立,残枝旁,一个屹然独立的人影。 “我今晚不杀人。” 聂千愁即刻接下去道:“可是,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迟早死在我手上。” “我知道。” “除了那叫唐肯的;”聂千愁补充,“我一掌没打死他,决不杀 第二次。” “我明白。” “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能躲过我那掌,是因为你用松果在他脉弯撞了一下;”聂千愁附加 道,“不过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我清楚。” “第三个条件呢?” “不是条件,是要求。” 背后的人声音十分诚挚:“不要因为部分的人奸诈狠毒,而对所有的朋友失去信心。” 聂千愁忽同:“你说完了没有?” 背后的人答:“说完了。” 聂千愁道:“我跟你讲条件,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朋友。” 他说一个字好像击响一记雷鸣:“我宁信任敌人,也不再相信朋友。” 然后他斩钉截铁地道:“所以你第三个条件,我不能答应你。” 背后的人沉重地道:“我了解。” 聂千愁忽然舒了舒身子,伸了个懒腰:“既然今晚不杀人,我可以走了罢?” “请。” 聂千愁走了一步,言氏兄弟连忙跟在两旁,聂千愁忽然止步,笑道:“你不要我回头, 是不希望我认出你。” “可是,”他嘴角有一丝极诡异的笑意,“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认得出你的剑、你的 气势、你的杀气。” 那在阴影中的人也没有什么动,突然间,却令人感觉到这不是个人,而是一具冷硬的石 像。 “我不希望真的是你。” “要真的是你,别忘了捕王已经来了。” 聂千愁抛下这两句话,人已上了马背。 这儿总共有四匹马,言氏兄弟上了另外两匹,三骑放蹄而去,冷月下,孤清清的只剩下 一匹马和坍倒了的松树、毁坏了的蓬车,那马吊了吊前蹄,发出一声寂寞的嘶鸣。 冷月下。 断松旁。 大地无声。 那人仍在阴影下。 本来人处于暗影笼罩之下,轮廓难免会模糊起来,但那人的形象却更鲜明的标立在那 儿。 高风亮舒了一口气,脸色一阵青白,摇摇欲跌,丁裳衣急忙扶住。 暗影里的人道:“你刚才跟鲁问张搏斗时,已受了外伤,伤得不轻;搏战言有义时,再 伤元气,而砍聂千愁三刀,是聚平生之力,发而无功,就伤得更重了。” 高风亮笑笑道:“不要紧,我运气调息一下便没事;”他指指唐肯,道:“他伤比我更 多——” 唐肯立即道:“局主,我壮得像头牛,挨得几下子算得了什么?” 丁裳衣抿嘴微笑:“那有人说自己像头牛的!” 高风亮也欣赏地道:“他像头豹子。” 唐肯道:“笨豹!”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连暗影中的人也有笑。 这人似乎不像他的杀气一般冷酷无情,也不像他的身份一般神秘玄诡。 唐肯突然问了一句:“袁飞呢?” 原来他还是惦记着丢下他们先行逃离的袁飞。 暗影中的人微微一叹,道:“给聂千愁杀了。” 唐肯居然很不悦的问了回去:“你既知道聂千愁要杀袁飞,为何不出手阻止呢?” 高风亮截道:“唐兄弟,蕊谝没猜错,那时候,这位大侠正把追骑打发掉,而且要运这 明月镜来锁住聂千愁,只怕他也没法子两头兼顾。” 唐肯愣了愣,道:“对不起、我以为你见死不救;”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很感谢 你的救命大恩的,但我又不敢问你贵姓大名。”他自从在菊红院拼斗时很不适宜的去问了高 风亮的名号以后,便警惕了起来。 了裳衣忽然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她很肯定地道:“我知道你是谁。” 唐肯很吃惊的望向丁裳衣。 丁裳衣在月下柔得像在夜晚里观赏一朵静眠的玫瑰。 “你是许吉。” “你一定是许吉。” 丁裳衣道:“我是女孩子,而且关大哥说,我很细心,听过一次别人说话,十年八载后 一样辨认得出来。” 她说到关飞渡时,笑得很温柔甜蜜,幸福洋洋洒洒的溢在她脸上,正孕育一场梦碎: “甚至只要听过一个喷嚏、一次呵欠,我都可以分得清楚。” 暗影里的人沉默半晌,道:“我看到别人剑上的血,就知道是伤了敌手的手还是脚、肝 还是脏,连伤得重不重、会不会致命,只要见到一滴血,就可以推测出来。”他的声音冷 硬,但声调温暖。“看来,你比我还要有本领。” 他说着,缓缓的自阴影里踱出来。这个人一走出来,正好月亮也自云层里全露了出来, 大地亮了一亮。 马啸了一声。 远处有松风。 高风亮乍看,还以为是在丛莽里走出了一只精壮的兽,再看第二眼的时候,却感觉到温 暖。 一种活力的、朝气的,而又带着坚忍的、了解的温暖。 在一个年轻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相近而不相同的个性,强烈而不侵人的气质,高风亮的 “神威镖局”以知人善任称著,竟都不曾见过。 唐肯却很高兴的叫了起来:“许吉,我一直都惦着你,原来你还没有死掉哇许吉,害我 白担心。” 许吉的神态与先前那小跟班许吉全然不同,然而他还是许吉。 许吉笑道:“我知道。”他锐利的眼睛望着唐肯,神情却出奇的温和。“我们只不过才 见过一次面,难得你有这样的情分。” 唐肯道:“我们共过患难嘛,共过患难还不算是好朋友?” 高风亮道:“如果他不当你是好朋友,怎会两次出手救你!” 唐肯不明白:“两次?” 高风亮道:“一次在菊红院门口,他以一支蜡烛截下‘巨斧书生’易映溪的追袭。” 唐肯还是不明白许吉几时出过手,许吉道:“高局主好眼力……”说着,身子微微一 颤。 丁裳衣眼尖,一瞥便看见许吉嘴边微微溢血,叫道:“你……你受伤了?!” 许吉抹去嘴边的血,映着月光看一看手掌上的血迹,有一种很奇异的表情,像一头狼回 到巢穴上舐身上的伤口一般平静,平静得有点像在鉴赏自己的血,有一种文静得十分兽性的 感觉。 许吉道:“不碍事的。” 丁裳衣关切地问。“怎么受伤的?”就像关心自己的小弟弟摔倒流了血,见他不哭不 嚷,反而怕他伤重,便耐心的问下去。 许吉花岗石似的轮廓有一丝笑容。“我刺聂千愁那一剑,是全力一击,但在半途陡止, 内力反挫,震伤自己——不过,不碍事的。” ——这是何等可怕的剑术! 一剑既出,别说敌手无法招架,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一旦停手,竟然反震伤自己! 这已不是剑的招式,而是剑的生命。 用剑的人已使剑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傲然独立,不受人驾驭。 这种剑法的威力是剑本身和人本身合一的至大力量,一旦出击,生死已置于度外! 可是使这一剑的人宁可震伤自己,都不让这一剑杀人——这是何等的胆气心怀! 许吉解释道:“聂千愁在十年前‘老虎啸月’的绝技,已非同小可,而今他再练成“三 宝葫芦”,更不可轻视。可是我不想杀他。” 丁裳衣道:“你不是已击退他了么?” 许吉道:“我是攻其无备,以一面镜子,夺去了他的注意力……何况,三个葫芦里,他 只用了一个。” 他仰望明月,道:“这个人,性格极为偏激,行事易走极端,又至为骄傲,一击不中, 便不再战”一旦处于下风,亦肯直认不讳,不过,他日他总要再决胜负不可。” 唐肯不禁问:“那你……你也没有把握能胜他?” 忽听高风亮道:“他不能胜?别的人胜不了‘老虎啸月白发狂人’,理所当然,如果说 ‘天下四大名捕’也胜不了,那教谁会相信?” 唐肯张大了口,望向高风亮。 高风亮冷冷地道:“有谁的剑,杀气那么大?有谁剑法那么好,却这样年轻?有谁一招 能逼退聂千愁?有谁一剑陡止,反而震伤自己?” 他怀有些许敌意一字一句地道:“冷血、冷捕头,你要抓我们归案,就请吧,别再猫玩 老鼠,擒而纵之、纵而再擒了。” 唐肯睁大了眼,望定“许吉”。月色冷。 剑锋也冷。 人心冷不冷?人血冷不冷? “许吉”笑了:“我是冷血。”他一笑的时候,犹似春阳暖和了寒冬,烛火照亮了深 夜,教人没法拒抗那一股温暖。 。“我本来是要抓你们的;”许吉继续道,“不过,看来,我不会抓你们了。” 高风亮即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冤枉的;”冷血道,“我是从来不冤枉好人的。” 高风亮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没有被真正地全面地彻底地冤枉过的人不知道,被人冤枉、不被人信任、到处像过街老 鼠一般给人追击是一件多么可哀的事。 而今居然有人一开口就道出他们是冤枉的,而且,说的人还是追缉他们的最顶尖高手。 唐肯这次是望向丁裳衣:“丁姊,这是……?” 丁裳衣贝齿咬着下唇,也瞅着冷血,道:“我也不知道。他加入‘无师门’,日子很 短,而且常常不在,是大哥介绍他进来的。很多行动,他都没有参与,有一段日子还无故失 了踪……直至这次破牢救大哥的行动里,他才有出色的表现………” 她的神情不知是喜是嗔:“我不知道许吉就是冷血,一个‘无师门’新入门的小兄弟竟 是‘天下四大名捕’里最年轻凶狠的冷血。” 冷血道:“对不起,因为要办案,我的身份不得不隐瞒。” 丁裳衣柔媚的眼色在月光下更柔媚,一个女子在这时候的脸靥蕴酿着一点点的春意最好 看。“那你这次救我们,就没有准备再遮瞒下去了?” 冷血点头。 丁裳衣像不许一个孩子乱吃东西一般地摇首,道:“你还是骗了我一件事。” 这次到冷血有些诧异。 丁裳衣抿唇笑道:“你说你只看血便能测出伤口,但据我所知,冷四捕头还过目不忘, 过耳不忘,我这听声辨人的功夫,比起冷少侠你,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格格地笑着,笑完之后,神情一冷,道:“冷捕头,谢谢你的赞美,但我不要听到假 话,无论得意或失意的时候我都不想听到不真诚的话。” 刚才她凭声音认出是“许吉”,当时冷血赞她听音辨人的本领,但冷血除了著名的“剑 狠人勇,拼命第一”外,一样能细心入微,凡过目入耳的事物和声音,都能牢牢记住。 冷血没料丁裳衣在这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他似怔了怔,道:“我不说谎。” 丁裳衣定定的望着他,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冷血的心,有人说,是用剑磨成的,所以,不怕痛,不怕苦,不怕伤,不怕死。 听到丁裳衣这样冷漠的话,冷血的心就似是忽然死了。 丁裳衣站在那儿,丰腴的身姿使得裹在她身上的衣服胀绷绷的,双靥像包着美味馅子的 小笼包子,她定定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感到“媚眼如丝”这四个字。 但他还是很定。 “你问。” 他说。 丁裳衣却在怀里掏出了一支香,点燃后当风拜了拜,长长的睫毛在尖挺的鼻子上轻颤 着,有说不尽的意虔心诚。 然后把香插在土地里,回过头来。 ********************************** 黄金书屋 Youth 扫描并校对 ********************************** 转载时请保留以上信息,谢谢!